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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豪:大叔与董莉 | 新刊

梁豪 当代 2022-10-14

 · 导读 · 

摇滚中年遇到摇滚青年,时代变了,摇滚的意味也变了。


大叔与董莉(节选)

梁豪


今天北京下了一点雨。雨一点一点地下,没有终结的意思。雨在下的时候,都像不会终结。天色暗透时,小雨逐渐攒大,说雨大,不过是阵仗大,铺得更开,也来得更密。不知何处蹿进一抹风,雨于是斜斜地飘,落到灯影里,再蹦蹦地跳,成了一摊搁浅的虾。一说到虾,不严肃了,倒有种丰收的喜悦。北京春雨贵如虾。
“你丫怎么才到?”董莉的唇斜斜地翘,勾起一团心火。她不开心主要是因为室内控烟,而她又不敢贸然离席。菜已上齐,原先活泼的菜色,一并等到恹恹的,像烟瘾上头的董莉。
“车位不好找,兜了半小时。”大叔笑一笑。他的笑,害他的话断无公信力。他还急于下菜,并且直夸今天的食材新鲜。他到底哪一句真过?
大叔爱迟到倒是真的。加班,处理家庭事务,某位江西老表找他叙旧,酒吧经理跟他磋商演出事宜,理所当然的发呆放空,亲自跑去堵截画廊老板追讨画作尾款。他很忙,或者表现得很忙,好让自己显得颇为关键。今天他的理由半新不旧。下午公司临时给他塞了个活儿,关于国学动漫小视频的线上推广。在某高校东门的咖啡厅里,大叔跟该校文学院的一名青年教师聊了很久。我国当下的高等教育现状、青教的科研压力、本科生的就业情况,他们的话题非常发散。先是说六点能到,中途推到六点半,此刻,《新闻联播》的“天气预报”环节已经滚屏到三沙气象的位置了。扯一句,大叔是看《新闻联播》的人,“天气预报”也从未落下。他会特别留意我国不同海域的气象。董莉依此说他一点也不朋克。这时大叔只管笑,抽他的雪茄,把彼此都弄得雾蒙蒙的。
大叔的雪茄都是老船员捎给他的。老船员当初很得意:“切-格瓦拉当年就抽这款,别人我谁都没告诉。”大叔嗅嗅雪茄轻微起伏的身段,回说:“切-格瓦拉我不在乎,卡斯特罗抽哪款?”“还是它,两位大佬当年是穿一条底裤打天下的兄弟,烟上还分个彼此吗?”老船员后来猛然振臂,唱:“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!”船员说一嘴广东腔的普通话,还五音不全,总之怎么听,好像都不够老实。大叔心想,许是自己“春晚”看多了,北方的小品里,广东人怎么看,都不像是好东西。大叔把钱揉进手心,皱成一个实心的小疙瘩,再抓来老船员的手,粗粗的,钢丝球一样。两只手一同高高举起,大叔喊:“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!”船员不得其解,干笑,暗黄的牙齿悉数亮相,一颗接着一颗,粒粒分明,同床异梦的样子,像那晒干的瑶柱。钱是什么?大叔说过,不就手心里的一点小疙瘩,却硌得人心窝子痒痒。大叔从不用线上支付,董莉觉得他是故意的,为了制造某种形象,一种营销手段罢了。
看《新闻联播》的大叔也爱看“春晚”,年夜饭后,挤家里的沙发看,其乐融融的。董莉早就不好这口,也不回她的老家,同时拒不接受大叔的邀请。大年三十,她浪荡在北京某处北风呼啸的角落,很随性。她说过,她喜欢没有炮仗的春节,空旷的北京宛如一个纯洁的自闭症儿童,让她爱心泛滥。
“怎么净点红油锅底?”
“耍大牌的后果。”董莉开始涮毛肚,“爱吃不吃。”
大叔不是那么能吃辣,倒也能挺过去。他爱吃脆口的,桌面上的黄喉、无骨鸭掌、鲜鱿鱼、鸭肠都是大叔的必点菜品。这家重庆火锅店非常火爆,味道不赖,近期他们聚餐都选这里。很多脸上动过手脚的网红也来,大叔喜欢看她们脸上的热闹,然后逼着董莉跟他一道品头论足。这时他的嘴变得很碎,董莉骂他臭八婆,自己却也跟他附和几句,批评居多,然后一起偷偷地笑,终而哈哈大笑,引人侧目。这时候大叔就会叹气说,要是咱能掌握一门方言就好了,得是南方语系,像粤语,怎么着别人也听不出个甲乙丙,可以豁开了讲。这家火锅店一到餐点都得排队,每次总是董莉提前预约,再提前赶到。董莉说过,你下回再敢晚来,我把你丫家窗户都给砸了,厕所的小气窗也不放过;又或者,往你可乐里下药,也不怎么着,一天蹿十遍稀。狠话她撂过很多回,搞得威信全无,索性不说了,改为拿眼瞪。
“哎,你今儿的口红真俊。”大叔看着凶相的董莉,聚焦于那深紫色的唇,说,“有一种你这年纪不该有的老气横秋。”
董莉冒了几句脏话,大叔便笑。爱迟到的大叔还爱笑,波纹在脸颊间荡开,不水灵了,笨笨的,熊一样,可能是块头过大的关系。也有点邋遢,一脸错错落落的斑和纹。这一点倒是比较朋克。
吃饱喝足,大叔搀着自己的肚腩去买单,董莉准备打道回府。大叔追上来说,我送送你。雨看着快要打住了,积水一摊一摊淤在地面的凹处,闪闪烁烁,陷阱一般,空气湿沉沉的,叫人厌倦。对董莉而言,哪里的雨天都给人不够景气的感觉。她看着地上狼藉的雨迹,跟大叔上了车。
他们都有一点乏,对过一眼,答案默然流露出来。今晚都好好歇着,明天的夜场直接上。老江湖嘛。
 
董莉不住学校。朋克不能住宿舍。问题不在于六人间还是八人间,独立卫浴或者公共澡堂,而是太过规矩。零点统一断电,平时小电锅下个方便面都能跳闸,跟朋友唱个小曲归来,宿管阿姨躲被窝里半天不让进门,还得登记在册,莫须有的罪感。应该住鼓楼,再贵也得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挤上一张床板子,尿壶自己抬官茅房里倒掉也在所不惜。大叔帮了一点忙,终究住进去了,日子过得皱皱巴巴,总之能活,要的就是这份大隐于市朝的落魄劲儿。大叔警告过董莉,别为了挣钱,给我整些有的没的幺蛾子。董莉不多想,克制笑意,说:“与你有关?”大叔回得也快:“你是我的搭档,敢去赚脏钱,咱立马散伙,因为你不够朋克。”
大叔还说,你得把证儿拿下来,这事儿你可别跟我玩什么朋克。他语重心长地表明自己是过来人,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,搞摇滚是奔不着饭辙儿的,你可别给我累赘了。大叔说的证儿,指的是学历学位证书,可能也包括CFA之类。大叔的话总是自相矛盾,矛盾而有煽动力,像天底下所有的警句名言。董莉会因时因地因心情地去信一信。
分开前,他们比画了一套手势。动作是董莉搞出来的,有所借鉴。大叔早先不情愿,觉得扭捏,董莉非要他做,耍赖一样。如今他已习惯成自然,甚至会抢着做。主动的大叔让董莉暗自窃喜,她不由得想到北布鲁克林街头的黑人,活在环境治安很差的社区,但人是好人。大叔是个爱迟到的好人,还有一点老,都大叔了。
进屋后,董莉搬出电脑,码字,写那毕业论文。没有思路,跑隔壁的酒馆,逗逗那只毛色很淡的阿拉斯加,再要走两瓶白熊,吹几口,接着憋字,一个字一个字地使劲,十分艰苦卓绝。董莉想了想,到底没在淘宝上下单一篇。不仅在音乐上,她在方方面面都鄙视抄袭作假。她因为有这一点洁癖而放任生活里自己所有的邋遢。要么肄业,要么毕业,人争一口气。
董莉通常会一觉睡到下午三点,醒了,再玩约莫半小时手机,眼皮沉滞,手机扣在胸口,继续睡到四点半左右。晚上跟大叔碰头,大叔就着一罐燕京吃大碗的重庆小面,董莉只喝半瓶酸奶,饱吹饿唱。到哑巴酒吧的时候,差不多刚好轮到他们上台。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,有女人的浪笑。开场固定曲目《痛苦即希望》,重金属,理想主义不死,带热气氛百分百,都给我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。是要让听众意识到座椅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没有之一,既不利于臀形的塑造,更不利于情感的沟通。然后是《黄连吃哑巴》,嘻哈摇滚,结合在这家酒吧的过往经历写的一首歌,老听众很熟,能跟着唱副歌。自然少不得乐队代表作“坟墓三部曲”,《铁狮子坟》《公主坟》和《带我二大爷去十三陵玩》,标志性的朋克,可以玩大合唱,倒是省劲儿。这趟,他们以一曲《你的锅在我手里》收尾,一首尝试向经典摇滚靠拢的新作,中间穿插了一段董莉的口琴。谢幕的时候,听众的掌声嘹亮不少,哨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,都是挣出来的。美中不足,临时凑脚的鼓手下手力道稍笨,估计常年搭的硬核,彼此也缺些默契。此外,接线盒闹了一点起义,音头出不来,贝斯的效果听着有点萎。都无所谓了,瑕注定不掩瑜。
除开《痛苦即希望》词曲为大叔,其余曲目要么是董莉亲自操刀,要么由她管那帮圈内小有名气的哥们儿索要。不一定能要来,要来也不一定用。谁让他们的乐队也小有名气。
 


乐队拥有一个火辣的名字,火锅乐队。朋克的原因必须粗暴,就凭他俩爱吃这玩意,足够了,再说,世俗至深则奇绝,也是妙的。两人初次碰面,相约去吃火锅,那是凌晨一点的北京。大叔并不天生嗜辣,有过一段婚史,前爱人是怕不辣的重庆姑娘,大叔爱屋及乌。到后来,两人火辣辣地分了手,大叔也已然辣不怕。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全国连锁火锅店,他们都觉得汤头的辣味不够醇厚,是娘里娘气的辣,点的冬瓜也不新鲜,让服务员换了一碟,还凑合。大叔正是在这家不够正宗的火锅店里,拍板跟董莉组建一支乐队。那时窗外同样下着雨,不大。夜深,车胎劈过水面的哗啦声硬而亮,听得格外清楚。乐队名字就叫火锅,也是一拍即合。那时有小哥在邻座表演扯面,董莉看到抻长的面条从地板上擦过,最终下入锅中,众人毫无所觉,喜滋滋地笑。董莉想,不都是眼不见为净?他们后来约好改天一起去吃一顿巴适惨了的正牌重庆火锅。
董莉初识大叔那会儿才刚上大二。大二的董莉经常一个人背着个文创帆布袋,跑去鼓楼东大街那家666,买几张正版尖货,绿日、我的化学罗曼、Sum 41的原装唱片都是在这家店里淘到手的。入夜后,她就转场到MAO看地下乐队的演出。董莉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观众区跟大伙一块儿玩跳水、Pogo、Mosh还有Circle Pit。她永远不能遗忘自己摸到玩跳水的阿翔后背一团热汗时的狂喜。阿翔是当年她最喜欢的吉他手。董莉尖叫着,将汗水又抹在自己的身上。这就是摇滚的真谛,一种精神透过某种意外的介质,比如汗,滔滔地涌入她的体内,让实打实的她不断发酵、蓬松、飘旋,整个虚幻掉。Live House里的大家伙儿,皆为非亲非故的一家人,他们是一帮疯子,一群狂妄的伪艺术家。枕头大战中,他们享受被彼此击中的眩晕,每个人都充满这类无害甚至无脑的攻击性。在音乐和嘶吼中,大伙的手机和钥匙像麻雀一样在空中飞跳。在那一刻,他们不愿与外面整洁、光鲜又庸俗得一塌糊涂的世界保持瓜葛,更不想回到那个一成不变无聊透顶的家,那一个个水泥盒子。他们自觉遗世独立,足够轻浮,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,哪怕,哪怕事后必将追悔莫及。至少在那一刻,每个人都不食人间烟火且无怨无悔,他们酷得像个憨憨,因冥顽不灵而可爱至极。当其时,场内的温度迅速蹿高,同样过高的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含量。他们一呼一吸全是热的,他们互相分享、过滤这种热,榨干最后一点点的氧气。他们的身子迸发出浓烈的热量和体味,地板似乎烫脚起来,台上电吉他的快速勾击SOLO,让董莉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摊黏糊糊的汗液或者别的什么。这股液态物终究会被引燃,像石油一样的珍贵,同时充满了激情和危险。
别说以前,就是现在,董莉偶尔愣神的时候,也不是很敢相信,有一日她会以演出者的身份,回到那些圈里久负盛名的演出场地,演唱自己的作品。麻雀瓦舍、愚公移山、13Club、糖果三层,它们如今换了一个角度,让她得以俯视台下的狂躁和自作多情。她幸福得越发淡定,越幸福越淡定。第一次去MAO参演结束后,董莉在肚脐上为自己订制了一个小银环以示纪念,穿短T恤的时候很醒目。大叔挤着一边眼睛夸好看,说像涮羊肉那铜锅的把环。
如今,穿过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演出通道,给设备调音,在毫无美感的欢呼声中大大咧咧地登场,董莉告诫自己,别太淡定,冒失一点,再冒失一点。她意识到自己渐渐缺了一点鲁莽,一种无畏的沉浸。她有些怀念自己轻易变成一抹汗的时候,那时的她是一种性状不明的易燃易爆品。
哪种更朋克?董莉不知。

最开始,董莉是从很多资深乐迷那里听来的大叔。在摇滚圈大大小小的神话里,大叔算得上一尊小小的神。说多邪乎,不至于,无非一将难求。组过乐队,红极一时,后被挖走,一说负气,重组时已然老炮儿,又给他火了一把。俱往矣,大气候变了,小神似乎没了信众。于是,头也不回地还了俗,成了人间烟火里的咱老百姓。当然,也可能是先还的俗,信众自然而然就地遣散,又或者,两厢懈怠,终而淡去,整个都俗掉。在那些私下传阅的视频里,大叔是好生俊朗的一个美男子,个儿大,小塔一样,在乐队里很招眼。他的骨骼发育得颇性感,肩是肩胯是胯,像一头饿过一阵的野骆驼,造型感极强。没贴膘的时候是长脸,五官有点像日本演员阿部宽,属于东洋的绳文人。那时大叔绑个大马尾,分叉严重,发梢偏黄,定定地飞着,俩鼻孔大而瘪,贴得紧紧的,下巴四周放养一圈稀稀落落的胡楂。更像骆驼了。贝斯弹得没话讲。
董莉四处打探大叔的下落。莫衷一是。有说在某音乐学院里教书,传言有须有尾,客座教授,时不时地发光发热。有说整个人废掉了,比窦唯窝囊多了,啃老度日。董莉通过业内知情人士一路刨根究底,觅得大叔以前所住的胡同。早拆了,不死心,再奔走打听,获知大叔妹妹的所在。吃了几次闭门羹,脸皮够厚,再动之以情,给看了学生证,出不了好歹,那边方才告诉大叔眼下公司的地址。大叔眼下成了白领,在一家收益不俗的短视频公司高就。但董莉觉得没有比这更糟践人的了。那天她背上自己的电吉他,到公司楼下门口堵人。董莉主动跟保安套近乎,聊上了,可以坐在保安大哥蹦出海绵的破转椅上候着。只消稍一形容,保安就晓得寻的是何人,太有特点,隐不了身。大叔迟迟没下楼。董莉从五点一直等到夜里将近九点,到底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人高马大的落魄贵族。他老了,肿起来,脸上倒是很多褶,阿部宽不见了。那头长发给修剪得文明不少,倒还是长发,留到脖子那儿,不分叉了,就是太油,纷纷贴服在天灵盖上,缺了三分神气,陡增五成猥琐,得不偿失。她喊他大叔。他比她长二十三岁,叫哥真的不合适。
他们在大厦一楼的星巴克坐了一小会儿,周遭有些吵,但吵得好,区块链影视立项商业策划大健康,全当背景音乐。董莉开门见山,说我看过你的现场,在视频里看的,觉得咱合得来。“我的意思是,咱俩组一支乐队,绝对牛×,肯定能在北京摇滚圈躁出一点动静。”大叔笑,很浅白的笑。董莉讨厌这样的笑,尽管她觉得这笑里有令人心酸的成分。董莉还说了很多自己的情况,让他尽可能觉得自己不是在胡扯。“有钱人都去泡卡拉OK了。净赚小年轻穷光蛋的钱,你过意得去?”董莉请他严肃一点,现在不是油腻的时候。大叔仍旧微微一笑,说:“干啥不好,怎的就喜欢这玩意儿?”董莉忍住,回说是天意。也只能这么流俗地解释。
当年,董莉在表哥的MP4里看到了魔岩三杰跟唐朝在香港红磡的演出。那是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,一个看起来与往日毫无差别的百无聊赖的午后。非常偶然,而且出人意料,她当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什么来自一九九四年的东西给震撼到。上了大学以后,她才又被很多来自一九九四年的电影给震撼到。看来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,起码很蹊跷。在初三那个闷热的下午,她第一次意识到音乐还可以如此锋利、撒欢、狂野,狂野而又艺术。
中考放榜,董莉可以去到全省最好的高中,在省会。她用喜宴上亲戚们塞来的红包,买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,雅马哈牌木吉他。后来才知道是冒牌货。那时她兴奋以至彻夜失眠,因为她终于可以坐上一辆大巴,带着自己心爱的乐器,去往一座更大的城市,然后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所有人生。她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,她以为人生不过如此。她要走了表哥的MP4,在未经答应的前提下。董莉后来经常到这座城市的酒吧和音乐俱乐部欣赏海龟先生的表演,她迷过一段时间的复古和雷鬼。另外,她喜欢上了长头发的男生。可惜学校对男生头发的长度有着严格的限制,这让她万分沮丧。她在那时已经明白,生活并不总能一帆风顺。生活不是中考,也不是高考,它有点难度,但她觉得自己可以的。
董莉天生有副好歌喉,老天爷赏饭,念小学时就是班上的文艺委员,主要司职课前张罗大家唱歌。由她起头,任意点唱音乐课上大家学过的曲目,像什么《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》《卖报歌》和《茉莉花》。同学们一边高歌一边鼓掌,再抒情的歌谣都显得威武而可爱。他们在轻快的歌声里,等待老师的肃然降临。这段经历,让现在的董莉每每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。对于不好意思的事,她就不会说给任何人听。但总会想起,想是一件不由人的事。
上高中后,董莉就不喜欢滨崎步和蔡依林了,甚至不再执迷深爱多年的H.O.T。由于钟情这个因解体而神话永驻的韩国男团,董莉被相识又识相的同龄人赞为品位独特、眼光独到。至少在音乐上她是早熟的,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。只是在那个盛夏的午后过后,当年种种早熟的证物,那些光碟、画报、手账和贴纸,成了董莉不可忍受也不想记起的物事。依然总会想起,想到底是一件不由人的事。
大叔后来告诉董莉:“我也喜欢过邓丽君啊。我堂哥当年偷听敌台广播,那会儿我还小,就感觉里头的旋律特美,有真情感,暖和。后来才知道是邓丽君的歌。不羞耻。要么,你得学会跟羞耻和解。就这么回事儿。没准儿哪天,你也会觉着现在的自己非常不堪。”董莉不爱听大叔的话,但她爱听他那不浓不淡的京腔。
初见那天,大叔后来开走一辆电瓶车,后座上载着背着一把电吉他的董莉。董莉当时说,中国摇滚乐的没落,从这辆电瓶车恨不能硌烂屁股的后座可见一斑。大叔笑得很浑厚。董莉那会儿还不知道,那天大叔的路虎车尾号限行了。那家短视频公司真的收益不俗,火着呢。总之那天夜里,董莉坐在那辆电瓶车的后座上,巴巴望着大叔臃肿的后背。他们的距离非常之近,就像一九九四年距离董莉那样近而亲切。大叔的后背不仅厚实,而且异常宽广,让他在褐黄的街灯下看着很像一头棕熊。棕熊骑着电瓶车,杂耍一样,把董莉带到附近一家排练房。
大叔那时说:“让你能耐能耐看。”他的话锋总是那么让人讨厌,所以董莉觉得他肯定还有点东西,够他令人生厌的同时又暗暗使人叹服。她的判断不会错的。董莉弹了几首自己的作品,其中就有《铁狮子坟》,吉他独奏版。正常发挥吧,除了忘踩一个效果器。董莉说:“水平就是这么个水平,够做白日梦?再说,将来你要想商业炒作,咱俩这组合,也是可以做些文章的。”大叔这回笑得清醒了些,或者是在思考什么,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去笑。他很快问:“吃饭了没?”董莉说没有,等你老半天了,老娘从没这么执着地等过一个人。大叔起身,看起来有点费力,说走吧,咱找吃的去,正好我烟瘾也犯了。
在马路边,大叔吞云吐雾,紫色的嘴唇噗噗地响,烟气歪着飞往很高的地方。董莉也想来一根,大叔不给。董莉很认真地说,给我。大叔到底递了过去。“成年了吧?”“废话!我这张丧脸,看着像神童?”董莉在那一刻终于放心了,什么感觉都对了。就算没有接下去的那餐火锅,她也知道没有问题的。他们。火锅乐队。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。
火锅乐队固定班底就大叔与董莉。大叔弹贝斯,董莉主唱兼吉他手。他们缺一个只要不破坏两人的化学反应就阿弥陀佛的鼓手。他们一致认为乐队不需要键盘。来活儿的时候,他们就去向别家借个鼓手对付对付,一个公司的都能挪,凑一脚的事儿。他们签约了一家跟大叔相熟的看着暂时不会跑路的经纪公司。实在不行,大叔就去打鼓,贝斯更好找。这样的演出,越来越像一盘凑起来的生意,或许本就是生意,只是他们一厢情愿打算让它不仅是一门买卖。当然,要想选定一角儿,需要一些时间和机缘。他们至少看似积极地在物色人选,物色是互相的。可能下个月,可能十年后才能遇到。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急不得。
火锅乐队最先是在酒吧驻唱,很快便夯实了基础。没有问题的。之后有人请去LiveHouse,起先把他们排在压轴后的垃圾时段。他们还做过音乐节的热场嘉宾。活动的负责人多为大叔的老伙计,拍拍大叔那熊背,说兄弟见谅啊,市场经济,观众就是他奶奶的祖宗。这帮孙子那弹法,还有和声,都是咱当初闹糟了的,换以前,老子一个板砖就飞上去了。唉,不说了。大叔合掌感谢,理解万岁。大叔把话传到董莉耳里,再补一句:“不说了,是数钱去了。”但董莉自己是不管不顾地亢奋着的,就像第一次离家。慢慢来吧,亲爱的祖宗们。
如今,他们已经挤进了黄金时段,时不时能接到音乐节的正式邀约。眼下饿不死,拥有一帮自己的乐迷,会一场一场地追现场。他们的专辑被越来越多的小年轻关注,在不同的网络平台上引起小范围的讨论。好话坏话都有,怎么也比无人问津强。
 


火锅乐队准时收尾,空出零点场给压轴的乐队。乐队是一重金属,也是当年有头有脸的一号角色。哑巴酒吧被火锅乐队带火后,这支乐队跟着过来了,顺便要走了头牌的位置。酒吧老板和老板娘五十开外的人,好这口子,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董莉和大叔照例到后门外抽烟。一些资深的乐迷会跑过来和他们聊聊,他们处得像哥们儿姐们儿。酒吧内观众的音浪比先前强不少,众人号叫欢呼,隔音门也盖不严,由此可见普通观众的欣赏水准。耽搁不前啊。“人得自个儿知道价值,别人家标多少就是多少。”大叔说完,除去两三位踅回去凑热闹的,余下皆点头称是。
乐迷渐次散尽,董莉和大叔也准备各回各家了,一位小伙插着裤兜闷头走来。大叔不看人,话先过去:“今儿个收摊了,咱回聊啊。”小伙没走,呆了一下,继而闷闷地说:“我想给你们做鼓手。”董莉把烟头啐走,眯着眼瞄了瞄小伙,黑T黑牛仔裤黑板鞋,斜刘海长了些,看着人不高,清瘦,一副不经世的身板。当然,也不排除是大叔看久了,视觉系统有点紊乱,一下不是很能适应他人的尺寸。董莉复又与大叔交视一眼,再齐齐看向小伙,问他什么来头。伙对董莉说,跟你很像,就是课业不好,之前在魔笛熬了两年的鼓。“怎么也比那哥们儿强啊,捂着耳朵都替你们心累。”他指的是之前登台那位鼓手,小伙说当时在底下看完了他们的演出。他还说,董莉在唱《带我二大爷去十三陵玩》副歌的时候有点松懈,眼神飘了。那首《你的锅在我手里》还不赖,但他最喜欢的其实是《黑海》,可惜没唱,很久都没碰了。这是一首火锅乐队较冷门的歌,关于生、死、速8酒店、京漂、苟且、爱别离和渤海湾的海。董莉回嘴道:“专挑冷门的讲,不稀奇了。”小伙皱了皱眉眼,脸上黑黑的一团,似乎有点挂不住。
“兄弟,能吃火锅不?”这种问题,也就大叔说得出口。他还附带了一个莫名的笑,不正经,也不够当真。大叔管男的都叫兄弟,管女的都叫美女。但他管董莉只叫董莉。之前喊过妹妹,当场被董莉纠正了。
“我是四川雅安人。我们县,啥子都缺,光晓得盛产花椒了。”小伙回的是四川话,面上凛然无光。
夜更深了,起了一溜西北风。他们后来一起去吃火锅,贴贴膘,让身体重新热出一趟汗。他们选了一个露天位置,可以抽烟,光线暗点没关系。小伙额头的汗很细,粉亮粉亮的,黏着皮,是束手束脚的汗,不像边上的大叔,汗珠子互相推搡着滚下来,实诚又豁达。小伙是真能吃辣,他的料碟就放了蒜泥和香油两样,让多加了香菜和葱末的董莉感到有些惭愧,到底是自己不够正宗。
小伙叫郜岩。大叔说好名字,硬核。郜岩之前组过几支乐队,名字都没怎么耳闻。郜岩的脸又紧了起来。自感怀才不遇的人何其多。郜岩说,他最喜欢Benny Greb,这家伙既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全才,他击鼓的节奏有种让人迅速上瘾的快感。“博学而有所成名,能称圣者也。”大叔突然冒了一句。他最近在读些《论语》和老庄,处于生怕别人不知道的阶段。郜岩默然,赶紧舀来很多土豆片和莴笋片。单凭嘴总往外蹦洋名这一点,董莉就感觉他们的缘分可能仅止于这一餐火锅。但当时她还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郜岩,是替大叔的附庸风雅表达一份歉疚。
……


作者简介:梁豪,1992年生。北师大文学硕士。小说见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上海文学》《江南》《山花》《天涯》等杂志。

 
原刊责编:石一枫
本期微信编辑:于文舲
插图来自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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